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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79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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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79 章

春色溶溶。

溫禾安眼仁裏呈出他的側影輪廓, 她唇上潤透了,兩人之間的氣氛還帶著些將散未散的旖旎,她花了些時間理解這話中的含義, 又有些不是很明白, 才要說什麽,聽到商淮在結界外叩門。

陸嶼然脊背一動,將要起身,腕骨卻被她抓了一下。

他順勢垂眸,四目相接時, 溫禾安唇瓣張了張,又頓住, 話語中聽得出一點不確定的遲疑,好似是擔心自己理解錯了意思:“……我們, 結契之印不是一直在嗎。”

道侶。

原本就是兩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所能擁有的, 最為親密的一種關系。

她的眼神比話語更為坦露。

任她叩著手,陸嶼然身軀拉直, 在床梁上抵了抵, 心中一塊地方綿軟地失陷了點,才嘗到一點甜的滋味, 卻很快又生出微妙的不滿足,胸腔裏好似駐著一道危險且貪婪的深淵,越擴越深。

邁入情、愛, 於他而言是第一遭,其中一些滋味,發作起來時分明可以輕而易舉地操縱人心, 顛倒情緒,卻皆是一閃而過, 待停下來深究,再是冰雪聰明的人,一時間也無法說個全然明白。

陸嶼然不是樂意張揚的性情,甚至與這兩個字沾不上任何關系,一慣不喜歡現身人前,一點私事被人翻過來倒過去地議論研究。帝嗣給他帶來的一切關註,在他心底,更像無形的枷鎖。

和溫禾安的關系,大概是他少有的,願意讓所有有心探究的人心中都有個數的“私事”。

陸嶼然最終微一頷首,見她松了手,靠回軟枕上,才出門給揚言近一個月絕不出現在溫禾安面前的商淮開結界。

商淮也確實是沒進來,他倔強地站在了庭院裏,幾棵滿懷花苞,風吹便簌簌掉落粉嫩花瓣的桃樹下,幕一從三州回來後,他在巫山隊伍中的壓力就少了幾分,但每次親自來找陸嶼然,必定是有重要的事,這回也不例外。

他隱晦地朝小竹樓裏的大開的窗看了眼,面色凝重:“族中才來的消息,九州防線上來人了。”

消息能遞到陸嶼然這邊,必定有其不尋常之處。

他眼神微厲:“問過沒有,進九州做什麽,何時來,何時走,生了事端誰出來負責。”

“都問了。”商淮在正事上從不含糊:“說是進來找人,防線一開即刻就進,會停留個十天半個月。”

“至於誰負責。”

他一頓,扶額撐了下,話還沒說,就能預想到後面的棘手情況了:“這次情況不太一樣。他們這回帶著‘她’的手諭,另一位化名懷墟,親身而至,同行的皆是外域王族。”

九州上的絕大多數人,對九州之外的地域毫無所知,有一部分人有所耳聞,但具體的,也是知之甚少。若論如今九州對異域內部了解最深最細的,巫山領此頭銜,當之無愧。

而這麽多年,巫山有資格出面解決與外域王族打交道斡旋的不多,陸嶼然是其中一個。

“找什麽人。”

“一個昔日王族。”商淮接著說:“百年前異域來巫山與三家探研妖化之事,同行王族少年有數十個,他們不愛在巫山拘著,於是化名進九州,待了有近一年,末了回程時,有一個卻不知所蹤,時至今日仍然未歸。現他族中發生變故,而他體質特殊,需回去主持大局,因此靈漓下令,拿他回去。”

當年妖骸之亂在九州肆虐,橫屍百萬,異域王族起了吞並之心,對妖物又同樣忌憚,一直在觀望情勢,九州一時可謂內憂外患,風雨飄搖。這樣的大禍,後頭也是蔓延到了外域,給他們那邊造成了驚天的大麻煩,兩邊這才暫時握手言和,有一段時日,一起研究對付妖物的方法。

在這塊,其實外域更有主動權,他們的身體構造,修行方式,還有其獨特的“相”,都比九州生靈更接近妖族。

他們一加入進來,研究一度有了進展,可惜時間仍不待人。

帝主死前終止銷毀九州內一切與妖有關的東西,用親族築起巫山這道綿延萬裏的防線,怕的是妖骸之亂結束之後,九州休養生息之時會被外域征伐踩踏。

但隨著異域新皇繼位,時局有所變化,新皇是個和平派,不到必要時刻不想流血動刀戈,倒是一直以來對妖骸的研究很是上心。

她曾坦言九州之下封存的那些妖氣是座隨時會噴發的火山,湮滅九州的同時恐波及異域,後來大概算出了帝主的打算,但對這種九州安危盡系一人之身的做法不敢茍同,覺得研究出有效的遏制方法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所在。

百年前,這位新皇年歲也不大,正青蔥年少,但極有魄力,也是在她的促成之下,才有了那次異域王族往九州一行。他們給出了幾項研究妖化最新的進展,也希望能從溺海之下提取妖氣回去,但可惜,三家的掌權者昔年面對這位少女皇,唯有呵呵地笑。

帝主拼了命才壓下去的禍害。

誰敢動這東西啊。

陸嶼然瞇了下眼睛,覺得有些荒謬:“他們回去時少了人,難道不曾找過?當年找不到,而今時隔百年,就能找到?”

“這回來的是他親弟弟,外域血親之間的感應,你也知道。我看事態還挺嚴重的。”

這個面子,不得不給。

陸嶼然皺眉,下了決定:“將蘿州的位置報給他們,讓‘懷墟’先來找我。”

他看向商淮:“傳承開啟之前,我先回蘿州,隊伍由你和幕一帶著,有事告知我。”

商淮頷首。

異域的情況也不如想象中那樣簡單,王族間分裂嚴重,且能力各有不同,和秘境相比,將這群人安置好顯然更為重要。除此之外,他道:“還有一事。族中聽聞了溫流光的遭遇,擔心你在入傳承時被各路人襲擊,特叫三長老出關了,屆時,五長老,七長老也會到。”

說起這位三長老,近年來商淮也打過幾次照面,後頭幾次,總覺得氣息越來越不對勁了,但有他在,陸嶼然真進傳承,保障也更多一重。

陸嶼然沒多說什麽,他道:“知道了。”

==

溫禾安接連大戰兩場,每一場都是拼命之勢,損耗過多,即便有羅青山的醫術丹藥養著,陸嶼然餵下的天靈地寶撐著,短時間內也聚不起大量靈力,氣息呈現出明顯的萎靡之兆。

她沒打算在秘境中多待,到了這種層次,挑靈物還是挑傳承,都在精不在多,帝主傳承珠玉在前,這秘境中其他的傳承便有些不夠看了,何況她現在的身體需要靜養,不適合再硬闖。

且,她手頭還有好幾件事要處理。

這麽幾日下來,徐遠思也應該到蘿州了,還有穆勒,不知道李逾審得什麽樣了,剛才在四方鏡上聯系,他語氣不算好,碰壁的氣息很是濃郁明顯。

受傷之後,溫禾安變得有些嗜睡,沒醒過久就又睡著了,一覺醒來天已經黑了。

晚風的窸動聲中,她側身一看,發現陸嶼然靠在窗邊,小世界隨他的心意變幻,繁星點綴低垂,外邊花枝樹枝都多,姹紫嫣紅,春色如許,月如流銀。

人與這樣的景色一沾上邊,不免顯出不疾不徐的松弛來。

她也不避諱,直勾勾看了好一會,直到風一陣陣大起來,陸嶼然掀眼看她,明知故問:“看什麽?”

溫禾安視線也沒挪開,她舌尖微卷:“你。”

特別誠實。

陸嶼然身上松枝綴雪的清意散去一半,壓著的唇線略松,走近,略一揚眉,聲調有點懶:“還看?”

她看到他眉眼裏的一點愉悅,也慢吞吞地回:“就看。”

陸嶼然笑了,他用指腹貼了貼她的臉頰,問:“還困不困?”

溫禾安搖搖頭,他就將另一只手上松松拽著的玉佩塞到她手裏,道:“等著。”

陸嶼然出了小竹門,多了片刻,上樓,手裏多了個白玉盞,盞中盛著清亮的湯汁,熱氣裊裊,離得一近,湯汁中的藥氣就散發出來,溫禾安聞了一會,仰頭問:“這是什麽?”

“八珍做底,五藥為輔熬成的湯,羅青山說對你的傷有好處。”他在床沿邊坐下,執著湯匙攪了下,掀眼看她:“處理得很幹凈,燉的時間久,沒有腥味。試試?”

溫禾安看看他,眼睛亮晶晶的:“你做的?”

陸嶼然回了她一個“不然還能是誰”的眼神,舀了一勺送到她唇邊。

溫禾安原本想伸手接過自己來,喝藥這樣的事,她從小最是熟練。可手伸出去半截,不知想到什麽,慢慢將手指縮回去,捏著自己的袖擺,他遞一勺,她就抿一勺,眼眸彎起來的時候,睫毛跟著顫動。

看得出來,很是享受這種待遇。

溫禾安此時身上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理直氣壯,她看了陸嶼然一會,倏然輕聲說:“感覺……穆勒,溫流光和聖者之器都不是戰利品,現在才是。”

才有一種切實的,感覺這兩場戰鬥打下來很是值得的感覺。

陸嶼然將見底的湯碗放到一邊,猝不及防聽到這樣的說辭,覺得新奇,視線在她臉頰上凝了會,微一頷首:“這麽想也沒錯。之前答應過你,贏了回來,給你做吃的。”

他看著她,不知想到什麽,加了句:“以後也是。”

溫禾安怔了下,她一直有點不太明白,就算陸嶼然不想再遮掩他們之間的關系,想公開,何必選在這個時候,這個事態最為嚴重,最容易影響到他自己與巫山的時候,現在好像在混沌中觸到了一點。

他是不是,想讓她贏下這條路上的每一場戰鬥。

真有贏不了的時候。

又想,至少要留條命回來。

所以在性命攸關的時候,他沒法去用足夠的理智衡量什麽。

喝完一碗湯,溫禾安身體裏騰起暖意,鼻尖與額心上都密密滲出薄汗,她在床上屈膝半坐著,黑發安然往下垂,手心裏捏著陸嶼然剛塞過來的玉佩,啟唇道:“淩枝白日和我說,那日在小世界外,你出手了。”

陸嶼然沒否認。

出手了,然而她打完後,看他的第二眼,就朝後退了。

溫禾安靜了好一會,腦海中想象那個畫面,又去看他從袖袍中自然垂搭的手,筋骨勻稱,指節修長,冷色肌膚上青筋潛藏,稍一握,便能想象出其下擁有著何等澎湃的力量。

她很少看到陸嶼然出手,倒是才結契那會,與他對過幾招,那在記憶中也是十分久遠的事了。

“我沒看見。”溫禾安定定看著他,烏珠顧盼,朱唇翕動:“但好像可以想象。”

“商淮必定攔你了,羅青山是不是臉色蒼白,巫山的隊伍裏,那些長老們會不會都在咬牙罵我。”說到這,她安靜了好一會,而後掀起唇角笑了下,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一樣,聲音也輕:“但你站在我這邊,我心裏其實特別高興。你說,是不是有點壞。”

任誰都能聽得出來。

這是真話。

溫禾安就是那種,即便因為某種原因拒絕了怎樣的事,但只要她對你上心,她什麽時候都會給你真實的,柔軟的反饋,用以回應每一份心意。

舒服得要命。

在這樣的對待中,人都散懶下來。陸嶼然眉目舒展,他也沒說什麽,在床邊靠了一會,某個瞬間,伸手牽了牽她。

兩人各有各的事要做,都無意在秘境中多待,當晚便疾行出了秘境內圍,抵達外圈之後便用上了空間裂隙,直抵蘿州,等回到熟悉的宅院時,已經是兩日後。

溫禾安見到了李逾。

這五六日李逾當真是被四方鏡和各種聯絡符轟炸,寒山門門主大發雷霆,怒不可遏,親自來了條消息,讓他得了,要做的事都做了,現在趕緊滾去秘境等傳承。

但隨著穆勒轉醒,有人守著更讓人心安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,擒了人,卻從那張嘴裏撬不出任何消息,真夠叫人心裏窩氣,不甘心的。

穆勒被囚在李逾改置的一處地牢裏,雙手雙腳都被九洞十窟那位聖者的手段禁錮著,渾身上下所有的東西都被摸去了,骨頭卻相當硬,任憑李逾說什麽,用什麽刑,楞是一個字也沒吭。

李逾心頭火氣大漲。

兄妹兩在小院裏見面,李逾將溫禾安上下看了一圈,除了氣息弱了不少,其他倒沒什麽,至少不是想象中一步三咳血,弱不禁風的破碎娃娃模樣,這讓他脹痛的眼仁稍微跳得慢了些。

“怎麽樣了?”李逾用手指搭了搭眼窩,問她。

“收獲不錯,想得到的都得到了。”溫禾安接著道:“付出的代價,也比想象中小一點。”

她看了看李逾疲憊的臉龐,想來自打那日與穆勒打過,他大概就沒怎麽好好休息過,九洞十窟現在的局面,她也能想象得到,當下道:“你休息休息就去秘境吧,這裏的事交給我,我來審。”

李逾不由罵了聲:“一把老骨頭了,還挺硬氣。”

“他自然硬氣。”溫禾安意味難明地說了句,而後壓了壓衣領,一副有些畏寒的樣子,話語仍是從容不迫:“尋常方法對他沒用,不過,我和他是老熟人了,坐下來好好敘敘舊,說不準他能想明白松松口。”

世上之事,說來真是奇怪。李逾與溫禾安並無血緣關系,在一起時彼此也是要多不待見就有多不待見,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,什麽話都往外蹦,可真見面了,仍有種,什麽都不需要多說的默契感與熟悉感。

李逾沒多說什麽,道:“行。你進去吧。”

溫禾安循著他手指的方向,進了地牢,地牢不大,一眼能看到頭,只關了穆勒一個。

昔日威風凜凜,頤指氣使,揮一揮手就能迎來無數附庸的天都元老,而今玉冠扯落,鬢發散亂,面容憔悴,被金色的光圈束縛手腳,吊在一口水池之中,渾身上下各種傷都有,水池中暈開淡淡的血色。

聽到動靜,穆勒只動了動手指,以為仍是李逾。

他被困在這裏,自身難保,連求救的消息都給不出去,外面的消息自然也進不來,但他知道溫禾安遲遲不出現是要做什麽。

“是我。”

溫禾安安然站了一會,搬了把椅子坐下,用薄氅衣將自己裹起來,她與這位天都元老不是第一回見面了,彼此是什麽秉性都熟悉,連多看幾眼都沒什麽必要,察覺到穆勒倏的擡頭看過來,她語調波瀾不驚:“我猜,你這幾日應當在想,我一日不露面,便意味著溫流光平安過了一日。”

“我現在出現了。你也能夠死心了。”她堪稱和煦地告知,聲音慢慢的,有種鈍刀子磨肉的殘忍:“從今往後,沒什麽天生雙感了。”

掃了掃穆勒一剎間目眥欲裂的神情,溫禾安“喔”了聲,好心解釋:“你放心,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,溫流光沒事,只是沒有第二道八感了。”

她甚至表現得像個前來探病的舊友。

話語聽著很是友好。

跟那日在小世界出手時淩然刻骨的強烈攻擊性截然不同,反差大到像是身體裏住了兩個全然極端的人。

溫禾安倒是認真看了看穆勒額角暴起的青筋,如此身份的上位者,平素最擅隱瞞情緒,叫人猜,叫人又驚又俱地瞎琢磨是他們的拿手好戲,現在情緒崩塌一角,表情都控制不住,可見心中的波濤駭浪,到了能將理智掀翻的程度。

“我聽說,這幾日,你什麽也不肯說。”溫禾安咳了一聲,身體確實還處於療傷的恢覆期,有點提不起精神:“一心心系家族的精神,不論你們與我說多少回,我確實也理解不了,裝起來都到不了你們眼中的合格線。因此不知元老這一腔赤忱,是否當真無懈可擊。”

“我今日還有別的事,不想在這多待,說幾句就走。”

“我知道你死撐著不說是在等什麽,你幫天都做了太多事情,想來,天都聖者不會坐視不管,任家族顏面受損,你在等她出手將你救出去。不招,回去後,你仍是家族呼風喚雨的人物,招了,出去便是家族的叛徒,下場或許不會太好。”

溫禾安看了看地面,溫聲道:“我現在告訴你,沒有這種可能。你能想到的,我在出手之前也會想到。人人都怕死,我也怕,仍然如此做,自然是有了應對之法。”

她看向穆勒,平靜地詢問:“如果我沒猜錯,九州各聖者之間各有約定,在過去,現在,乃至將來的一段時間,需要安分守己,待在各自都城中心,不得輕易出手,對不對。”

鬢發的遮蓋下,穆勒的瞳孔有一瞬的收縮。

“若是毫無顧忌出手,我自然擔心,但若只是片刻間,我還是,能夠擋一擋。”在這樣的規則之下,其他家的聖者自然樂意添堵,會出來義正嚴詞地阻止,且蘿州屬於九洞十窟,九洞十窟的聖者,不論表面偏不偏,心肯定是偏向李逾的。

溫禾安拽開了椅子,起身,踏上臺階,走到水池邊,散開的裙擺出現在穆勒的視線中,接著道:“我記得,當日家主閉關之事事發,封我修為的人裏,你也在其中。而我這個人,向來只會將事情做得更絕。”

穆勒捏緊了拳,他不是什麽沒有經歷過世面,隨意一詐就舉手投降的年輕小子,不是沒有腦子,但正是因為有,才知道溫禾安沒有說假話,她是真的做好了準備。

因此心一沈再沈,喉嚨幹澀得不行,滿腔狠話堵在裏面憋不出來。

比封禁修為更過分的。

溫禾安想廢了他,叫他徹底做個廢人。

“你若是不配合,我或許需要花比較多的心思去天懸家請人,但我可以做到。”溫禾安負手,微微彎腰,說:“你可以嗎。經絡從此斷絕,你滿身修為,離聖者也不遠了,竹籃打水一場空,從此再無半分希望,你能接受嗎?”

“我給你兩日時間,你好好想一想,不著急。我後天再來。”

地牢的門開啟又合上,這方幽閉的世界裏,只剩下男人徒勞迅疾的喘氣聲和血液滴答滴答灌進水池中的聲響。

==

淩枝有獨特的疾行之術,真要趕起路來,比誰都快,她在離開秘境的第三日正午回到了本家,而在路上,得到她的傳信,大執事蘇韻之,二執事肅竹,三執事姜綏與四執事沁雙都出關在本家靜候。

她不管事很久了,四大執事不太聽玄桑的調遣,平素要麽閉關,要麽巡查渡口,反正,留在本家的時間不多。

這次齊齊現身,即便本家裏什麽消息都沒透出風聲來,也夠叫人惴惴不安,惶然失措的。

淩枝回到本家時,四大執事已經知道了發生在秘境之中的事,只因這段時日,流言四起,無數道傳信竹簡密集得像漫天雪片,紛至沓來,一道又一道壓在陰官家身上。

信中意思,是試探,也是質疑。

他們想不知道都難。

肅竹和姜綏知道消息的第一時間,只覺得天旋地轉,心梗得險些一口氣沒緩過來,蘇韻之倒是冷靜些,說:“先壓著吧,暫時沒鬧出事來就行。等家主的意思下來再處理。”

姜綏深深吸了口氣,他對玄桑管控本家本就不滿。在歸墟那道分支之中,又是玄桑這蠢貨才讓自己栽了一道,現在還來,忍了再忍,當即還是忍不住嘀咕:“你們說家主是不是太縱容他了,外界都傳成什麽樣了,整個陰官家,他都成了真正的主心骨了。每回出了事,家主都是輕輕放過。”

蘇韻之和肅竹同時朝他瞥去一眼,後者搖一搖扇子,道:“罵玄桑就罵玄桑,扯什麽家主,你是不是腦子不好。”

聽聞淩枝回來的第一時間,四大執事就請了面見,但聽從侍說家主去了朝瑰殿,去找玄桑公子了。

朝瑰殿裏,此刻八境以上的陰官集合,正開著一季一回的匯報,殿內裝飾極雅,顯得曠靜清寥,數百陰官親身而至,有些巡查渡口不能到的,也都用了蘊鏡投影,粗略一掃,成千數百道身影。

家主不在,玄桑有專門的座椅,就架在家主身邊。

眾陰官拜他,敬他,諸事都同他匯報,一些才晉升上來的陰官,也是只知他,不知家主。

玄桑靜靜地聽他們說話,只在有人請示或事情出了紕漏時開口糾正指點,其餘時候並不說話,就在一名陰官說起渡口動蕩時,一道身影從殿門口徑直走了進來。

身段纖細,小圓臉,杏眼,長尾辮,雙手負於身後,步履輕快,穿著很是嬌俏,行走時衣裙攜風,發辮尾端的綢帶晃得很是動人。

她出現得突兀,如此來去,甚至可以說得上冒犯,可前排的陰官已經眼皮起跳,身體有本能記憶般,手拱下去,腰也彎了下去。而一些從未見過她的年輕陰官,此時盯著那道身影,被生而就有的,血脈裏的壓制惹得心跳加快,呼吸卻下意識屏住。

淩枝不是來聽什麽匯報的,她是來找人的。她步上臺階,在玄桑不遠處站定。

兩相對視時,四下闃靜。

淩枝細細地看玄桑,這張臉真的看了太久了,久到她這個並不戀舊的人都每每下意識的變更原則,此刻,她眨了下眼,聲音清脆,仍是喚他:“師兄。”

玄桑起身,將手中半握的竹簡交給從侍,衣袖自然垂下,他斂目,拱手:“家主。”

淩枝如此又看了他一會,半晌,歪歪頭問:“師兄,你有什麽話要與我說嗎?”

玄桑身體微僵。

他能看出來,淩枝現在的心情,絕對稱不上好。

如果要解釋,這是他唯一可以解釋的機會。

淩枝不滿他一直垂著頭,手指一動,便叫他強行擡起頭來,將他所有細微表情收入眼底,她嗓音也偏稚氣,有種未褪的少女爛漫,又問了一遍:“沒有話要說嗎?”

玄桑手掌在袖子握住,喉結動了動,與她對視,最終未置一詞,只道:“玄桑知錯,請家主降罪。”

淩枝收了力,她嗯了聲,立於明殿最中心的位置,臉上笑容盡斂,眼睫純黑,落出一種驚人的,不容任何人置喙的威嚴來,一條接一條命令吐露出來:“西南三十五座渡□□由蘇韻之接管。”

“溺海主支與分支三萬精兵轉交姜綏接手。”

“肅竹與沁雙留守本家。”

她的話語,便是陰官家上下必須遵守的旨意:“昭告九州,自今日起,陰官家由我當政。”

說罷,淩枝看向玄桑,吩咐左右,語氣很是漠然,再無半分留情:“送公子前往淵澤之地。”

殿內殿外,萬籟俱寂。

殿外,四位執事面面相覷,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難以置信。

就連玄桑本人都驀的擡了擡眼。

短短四五句話裏。

他實權被奪。

身陷幽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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